第13章(1 / 1)

苏菲的选择 童舟 4186 字 2023-05-15

我的杯子倒满啤酒。“衣着很重要,这是做人的一部分,可以成为生活中美的东西。你只要这样做一次,就能体会到它的乐趣,而且在这个过程中,还能给别人带来快乐。当然,那是次要的。”

服装、美丽、人生,这是一个我从小就很熟悉的话题。但仅仅几个小时前,说这话的人还是那么狂暴、痛苦,而现在却穿得像旧式电影中的金吉尔·罗杰·斯一样,在轻松愉快的气氛中和蔼可亲地大谈这个话题。苏菲则忙忙碌碌,来回拿着酒杯、盘子、烟缸什么的。我完全放松下来,感觉啤酒的气泡正从两腋下冒出来。我不得不承认,他说的话很有道理。战后,人们都穿着那么丑陋的“制服”,尤其是麦克格雷那种男人的天地。除了有些怪诞,还有什么比这古怪装束更让人耳目一新呢?内森又一次展现他那预言家般的未卜先知。

“你看她,”他说,“她很迷人,不是吗?你见过这样的美女吗?嘿,美女,过来。”

“你没看见我正忙着吗?”苏菲一边忙活着一边说,“我正在做福洛马各汉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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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嘿!”他吹了一声口哨,“嘿,过来!”他对我眨眨眼,“我简直舍不得把手从她身上挪开。”

苏菲走过来,一屁股坐进他的怀里。“给我一个吻!”他说。

“就一个。”她说,然后在他嘴角轻轻地吻了一下。“好了!你只配一个吻。”

她在他怀里扭动着身子。他一点一点地轻轻咬着她的耳朵,双手紧紧抱住她的腰。她那令人爱慕的脸顿时变得光彩照人。我敢发誓,他一定有一把开启苏菲快乐之门的钥匙。“我真舍不得把手拿开啊……”他哼哼唧唧地说着。如同别人一样,这种爱情的公开表演令我十分尴尬,甚至心生敌意,尤其当我只是一个孤独的旁观者时。我喝了一大口啤酒,把眼睛转向别处,看到那张罩着迷人的杏黄色床罩的特大号床。我的新朋友的大部分性爱就是在那上面完成的,也是我最近的烦恼之源。也许是我的一阵咳嗽声,也许是苏菲感到了我的尴尬,她一下子从内森怀里跳了起来,说:“行了,够了,内森·兰道!不要再闹了。”

“来嘛,”他抱怨道,“再亲一下。”

“不行。”她甜甜地但坚决地说,“我们再喝点啤酒,吃点汉堡,然后我们就去地铁站,到康尼岛吃午饭。”

“你是个骗子,”他用开玩笑的口吻说道,“你在戏弄我。你比布鲁克林任何一个长舌妇还坏。”他转过头来,用一种嘲笑但认真的神情看着我。“你怎么看,斯汀戈?我快三十岁了。我疯狂地爱上了一个波兰人,而她却把她的宝贝锁起来,锁得紧紧的,像雪莉·密迈尔斯特恩修女那样。我花了整整五年时间才打开它。你以为如何?”他又诡秘地眨眨眼。

“不怎么样,”我也用开玩笑的腔调说着,“这真够糟的。”尽管我确信自己能保持镇定,但仍对这意外的发现感到吃惊。这发现让我觉得有些不对劲儿。我一下子变得心事重重起来,就像格列佛来到了小人国。我本来以为我是这庞大的犹太人居住区中惟一的外人,惟一一个躲到耶塔避难所中的非犹太人,没想到苏菲也不是犹太人。我有点好奇地思索着。

苏菲在我们面前放上一碟烤好的面包片,在上面加了些金黄色的奶酪。我们喝着啤酒,

吃得特别香。这小小的聚会让我慢慢地高兴起来,喝得微微有些醉意,感觉就像一条猎狗从潮湿阴冷的角落溜到正午太阳直射的地方一样。

“我第一次在这儿碰见她时,”内森说,这时她走过来,在他椅子旁边的一块小地毯上,靠着他的腿很舒服地坐下来。“她只剩下一身破衣服、一把骨头和一缕头发,时间是苏军解放她所在的集中营后的一年半。你那时多重,甜心?”

“三十八,三十八公斤。”

“是的,大约八十五磅。你能想象吗?她简直就是一个幽灵。”

“你现在多重,苏菲?”我问。

“刚刚五十公斤。”

“一百一十磅。”内森解释说,“就她的身高体形而言还不够重。她应该有一百一十七磅,不过快了,快了。要不了多久,我相信就会有一个美国牛奶喂出来的大女孩了。”他温柔深情地抚弄着她贝雷帽下的一缕金色头发。“不过,朋友,我第一次抱着她时,她简直就是一个骷髅。来,喝口啤酒,甜心,它能让你长胖。”

“我那时真算是一个骷髅。”苏菲插言道。她看来心情很轻松,“我看起来就像一个老巫婆。我是说,那种用来吓人的人?稻草人?我的头发几乎掉光了,腿疼得要命,还患了坏血病——”

“是败血症。”内森打断她,“她说的是败血症,但苏军刚一接管那儿,这病就基本上治好了——”

“我得的是坏血病——是败血症。我的牙也掉了!还得了斑疹伤寒,猩红热,贫血。我什么病都有,真的是病魔缠身。”她像孩子似的数着这些病的名字,没有一点自怜的神情,就像在叙说一些宠物的名字。“可我遇见了内森,他很好地照料了我。”

“从理论上来说,是集中营的解放拯救了她。”他解释说,“那时,她已奄奄一息,但已没有死亡的威胁。她在一个为躲避战争出逃的人开设的集中营里呆了很长时间。那里有成千上万的人,没有足够的医疗设施为那些饱受纳粹折磨的人医治创伤。于是在去年,当她到达美国时,仍然患有严重的贫血症,非常严重。我一眼就能看出。”

“你怎么能看得出来?”我问他,对他显得非常专业的话十分感兴趣。

内森开始解释,简明扼要但十分清晰,非常坦率又显得很谦虚。他说,他不止是一名医生,他还在哈佛获得了细胞学硕士学位,正是学业上所取得的成就使他在普费泽获得了一个研究员的工作。这是全国最大的制药公司之一,设在布鲁克林。他没有更多介绍自己的背景,而是说,他没有广泛深入地了解医学知识,不敢冒险对病人进行业余的诊断,然而他所受的训练使他对常见病或一些轻微的病症有着超过一般人的了解。所以,当他第一眼看到苏菲时(“这甜心。”他无比深情而温柔地小声说道,用手抚弄着她的头发),他就十分准确地判断出,她形容枯槁是严重贫血所致。

“我把她带到医生那儿,那是我哥哥的朋友,在哥伦比亚医学院教书。他从事营养学方面的研究。”内森的声音有些得意,但没让我感到不快。“他说我的诊断对极了,是非常典型的缺铁性贫血。我们给这甜心服用大剂量的硫酸亚铁,于是她像玫瑰花一样盛开了。”他停了一下,看着她,“玫瑰,玫瑰,一朵迷人的玫瑰。”他轻轻地把手指在唇上沾了一

下,送到她的眉毛上。“上帝,你真棒!”他悄声说,“你真了不起。”

她抬眼盯着他。她看上去异常美丽,但却显得有些疲惫。我想起了昨晚那场闹剧。她轻轻拍打着他青筋暴露的手腕。“谢谢你,查尔斯·普费泽公司的研究员先生,谢谢你把我开得像玫瑰。”她说。我忍不住想:天哪,苏菲宝贝,我们该给你找一个语言教师。

我马上注意到,苏菲的很多措词都来源于内森。的确,他就是她的语言教师。现在,当我听到他细心地纠正她的语法错误时,我对此更加深信不疑。他很细致耐心,就像一个小学教师一样。“不是……开得我……,”他解释说,“要说……让我开得像……。你很不错。要不了多久,你就会说得很好了。你必须要学会,什么时候、什么地方才能在动词原形前加……t·……,什么时候要省略它。这当然不容易,但你知道,学英语是没有捷径的。你必须用你的直觉。”

“直觉?”她说。

“就是说,你要用你的耳朵来学,直到它变得敏感起来。让我举个例子。你可以说……让我像玫瑰一样开放……,而不能说……开得我像……。这没有什么道理,懂吗?这就是语言常常捉弄人的地方。你用不了多久就会学会的。”他轻轻敲着她的耳垂,“用你可爱的耳朵来学。”

“什么语言呀!”她苦恼地哼了一句,丧气地皱起眉头,“有那么多单词。我是说,就一个……速度……,就有……快……、……迅速……、……快速……。都是一个意思!真可恶!”

“还可以说……飞快……。”我又加了一个。

“还有……飞驰……。”内森说。

“……急速……。”我继续找着词儿。

“还有……瞬间……。”内森说,“虽然有点细微的差别。”

“吱溜。”我说。

“别说了!”苏菲大笑道,“够了!英语的单词太多了。法语就简单多了,只有一个单词……vite……。”

“再来点啤酒?”内森问我,“我们把这一夸脱喝光,然后就去康尼岛。”

我注意到内森几乎没喝,而是用百威啤酒大方地款待我,把我的杯子装得满满的,从未让它空过。而我呢,在那一阵子,也开始觉得温馨、兴奋和激动。那种感觉十分强烈,以至于我有些控制不住自己,一个劲儿地直乐,得意洋洋地,就像夏日耀眼的阳光一样。我觉得自己被一双手紧紧地、亲密地、热情地拥抱着,有一种飘飘然的感觉,实际上有一部分是酒的作用,余下的则是各种各样的因素。用那个年代时髦的精神分析法来解释:六月阳光灿烂的日子里幸福快乐的心情,汉德尔先生欢快的“水上欢腾曲”,这间喜气洋洋的房间,从开着的窗户飘进来的阵阵花香,都让我产生了一种不可言喻的幸福感觉。我深信,在二十二岁,或者干脆说二十五岁后,我还从未有过这样的感觉。自从“事业”中断之后,我似乎一直沉迷在悲天悯人的苦恼日子里。

然而,在到纽约的几个月里,这毕竟是我第一次感到快乐。我曾以为这些东西已从我的生活中永远消失:朋友,家庭,和朋友欢聚的快乐日子。我把自己禁锢在一个冷漠的龟甲里,而现在它被完全打碎了。发生在苏菲和内森——这对热心、欢快、活泼的新伙伴身上的事真是太奇妙

了。我急切地想要冲过去,带着那种不含任何邪念的兄弟般的友情,紧紧拥抱他们。老斯汀戈,你又从冰冷的海里返回岸上了。我自言自语地咕哝着,对着苏菲傻笑,浑身似乎被百威的气泡包裹着。“干杯,斯汀戈!”苏菲说,把内森刚才硬要她喝的那杯啤酒喝了下去,给了我一个忧伤而动人的微笑。她那雪白的牙齿闪闪发亮,那张幸福的脸庞上还残留着伤痕。我被深深打动了,不由自主地发出一声满足的叹息。我觉得我快要完蛋了。

然而,在极度快乐之余,我仍然感觉到这里有些不大对劲儿。苏菲和内森昨晚上那可怕的一幕,对我来说应该是个警告,这短暂、友好、愉快、亲密的小聚,就像他们之间不曾发生过那样的冲突。但我就是这样一个人,很容易被假相所蒙蔽,轻信两个情人之间的令人恐怖的一幕是极少出现的,他们真正有的是鲜花和爱恋。后来我想,那时之所以会这样想,是因为我太渴望友谊——我被苏菲弄得神魂颠倒,又被那个充满活力、怪戾狂暴却又有着奇异魔力的年轻人的乖癖幻想所引诱。我不敢把他们的关系想成别的什么,只能是独特的充满玫瑰色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