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1 / 1)

失落 散发弄舟 4182 字 11个月前

暮色临近,夜晚吞噬了更多的时光。比居嗅到第一场雪的气息,和冰箱里的味道一样刺鼻难忍;他感觉到聚苯乙烯在脚下踩得咔嚓咔嚓响。哈得孙河上,冰裂成碎片,发出巨大的声响,这条阴郁破碎的河流盘桓着某种遥远而孤绝的气氛,都市里的居民看见它便不免联想起自己的孤独。

比居把一沓报纸塞到衬衫底下——都是好心的易普先生的书报亭里卖剩下的——有时他在报纸里面夹上几张青葱薄煎饼,这还是因为想起了一个叔叔,受他的启发,他以前在冬天下地干活的时候都会把作午餐的薄饼塞在背心里面。可这些似乎都不起作用,有一回他骑在车上,冷得哭了起来,这一哭打开了他深埋心底的伤痛——他大声哀号着,不时抽噎几下,他不禁震惊于自己的悲伤竟如此深刻。

他住在哈林区下等街区的一座建筑的地下室里,回到家,他倒头就睡。

这座大楼属于一个根本不存在的管理公司,登记的地址是一又四分之一大街,整个街区都是它的,大楼管理员靠非法出租地下室来增加收入,可以按周、按月甚至按天租房,都是租给非法移民。他的英语水平和比居差不多,他们的谈话夹杂着西班牙语、印地语,还用手势比画着。吉辛托的金牙在落日的余晖中闪着光,最终他们谈妥了租房条款。比居加入了楼里的这批流动人口,他们睡在保险丝盒子旁、锅炉后面、鸽棚出入口,以及一些奇形怪状的角落,这些地方以前曾经是餐具室、女佣房、洗衣房和储藏室,应该属于某个家庭房子的一部分,入口处还装饰着一块由彩色马赛克拼成的星星图案。男的合用一个发黄的抽水马桶;水池是锡铁的洗衣槽。整栋大楼只有一个保险丝盒子,如果有人打开过多的灯或电器,噗,全楼都会停电,住户们大呼小叫,也不知道冲谁喊,反正没人听。

失落 第十章(2)

“菜是冷的,”顾客投诉道,“汤也是冷的!已经不是头一回了!米饭每次都是冷的。”

“我也很冷啊。”比居脾气上来了。

“骑快点!”店主说。

“没法再快了。”

找到下一份工作之前,他已经用光了所有藏在鞋中储蓄信封里的钱,后来在百老汇和剌沙大街拐角处的一家糕点店找了份活。

春天了,冰雪消融,化冻的尿液四处流淌。整座城市,咖啡馆和小餐馆里的人们都把桌子搬到户外狭窄的人行道上,坐在樱花下充分享受这宜人而又令人迷乱的冬夏的间隙,纽约总是冬天太冷、夏天太热。女人们穿着洋娃娃式的裙子,头上扎着发带和蝴蝶结,尽管和自己的个性不合,也要一味在这羊齿植物抽着嫩芽的季节里放纵自己。昂贵菜肴的芳香混杂着计程车喷出的尾气,地铁通风口的气流淫秽地吹起女孩的裙裾,她们浑身洋溢着明媚的春光,遐想着这是否就是玛丽莲·梦露的感觉——不知怎么的,似乎不像……

市长在官邸格雷西大楼里找到了只老鼠。

比居在水果馅饼女王糕点店遇见了萨义德·萨义德,他后来成了比居在美国最敬仰的人物。

“我从桑给巴尔来,不是坦桑尼亚。”他自我介绍道。

比居两个地方都没听说过。“在哪里啊?”

“你不知道?桑给巴尔都是印度人,伙计!我的外婆——印度人!”

在桑给巴尔的石头城,人们都吃印度的萨莫萨三角饺、薄饼和肉饭……萨义德·萨义德会学阿米塔布·巴沙坎和希玛·玛利尼的样子唱歌。他伸出手臂做着各种舞蹈手势,还摇摆着臀部,哈萨克斯坦的卡瓦亚和马来西亚的奥玛尔也会跳,他们一支支舞曲跳过来,让比居兴奋不已。比居对自己国家的电影自豪得几乎要昏过去了。

失落 第十一章(1)

礼拜一、礼拜三和礼拜五是诺妮给赛伊上课的日子。

厨子负责送赛伊去蒙那米,下课后再去接,中间这段时间他会去市场和邮局办事,顺便卖自己酿的米酒。

刚开始,他做卖酒的生意是为比居考虑,薪水好多年来几乎没涨过。最近一次只涨了二十五卢比。

“可是老爷,”他恳求道,“这么点钱我怎么活啊?”

“要扣掉你所有的花费——住的、穿的、吃的、药。这是剩下的钱。”法官粗暴地说。

“那比居呢?”

“什么比居?比居自己去赚啊。他没毛病吧?”

厨子的酒口碑很好。他买来黍米,洗干净后像煮米饭那样煮好,再加酵母,天热的话放一晚让它自己发酵,冬天放的时间要长点。装在黄麻袋里等上一两天,当黍米尝起来有那种酸酸干干让人上头的味道,就可以拿去卖了。厨子通常把酒送到一家叫岗浦的破旧小饭馆里。看别人喝自己酿的酒总让厨子感到骄傲,男人们坐在蒸汽萦绕的小饭馆里,抽着烟,手边的竹筒杯里是他的酒糟,加满了热水。他们用竹竿当吸管喝光酒,杯里只剩下黍米——嗬……厨子劝他的顾客放点米酒在床边,晚上渴了可以喝,声称他的酒还可以帮助病后恢复体力。厨子的生意做大了,一桩接着一桩,他联系了有名的黑市,成为地下交易中虽说不大但很重要的一环,主要倒卖军队份额外的烈酒和燃油给养。厨子的茅屋像是丛林伪装,军队卡车会在去军官食堂的路上从那里绕一下。他站在灌木丛里等着。车一停,就把板条箱卸下来,各式酒都有——老师牌、老僧侣牌、吉比牌、金卡那牌;他把箱子拿回茅屋装上货,卡车把货带到城里某些商人手中,由他们把酒卖掉。每人都有分成,厨子在整个流程中只拿很少的一份:五十卢比、一百卢比;卡车司机拿得多一些;食堂的人更多;最大头归阿卢少校,他是罗拉和诺妮的朋友,他用同样的方法从锡金搞来她们爱喝的黑猫牌朗姆酒和樱桃白兰地。

竞争的严酷让厨子不得不撒谎。主要是吹过去的事,现在的太容易被揭穿了。他散播传闻,讲述法官过去的辉煌,当然其中也有他的一份,这些话在市场上传开,大有星火燎原之势。一个伟大的政治家——他跟别人说——一个富有的地主,把家产都捐出去了,一个自由战士,因为不愿对自己的国人作判决而放弃了法庭里权重的高位——以他的爱国热诚,他绝对做不出囚禁国会要员,或践踏驱赶示威人群的事。一个富有感召力的人,可是妻子去世后,他就垮了,开始苦行的生活,成日苦思冥想,他妻子是印度教的圣母,殉教而死,所有教众都下跪致敬。“所以他老是整天一个人待着,日复一日。”

厨子从未见过法官的妻子,于是声称所有信息都是从家中老一辈佣人那里得来的,最后厨子自己都开始相信这个了不起的故事了。这故事让他有了自

尊,即便他在市场上对已经贱卖的蔬菜挑三拣四,买降价出售的瓜还抱怨两头瘪了下去。

“他以前完全不一样,”赛伊刚来噶伦堡的时候他也这样对她说。“你都没法相信。他生下来就是有钱人。”

“他们送他去英格兰,上万人到车站送他。他高高地坐在大象上!你知道啦,他获得了大君的奖学金……”

杰姆拜伊·伯帕特拉尔·帕特尔其实生于佃农阶层的家庭,住在皮费特的市郊,这一带更像是农村,他们住在临时搭的棚屋里,棕榈叶覆盖的屋顶上老鼠窸窸窣窣地穿行不止。那是一九一九年,帕特尔一家对那个时代仍然记忆犹新,皮费特似乎永远不会老去。起先它由巴罗达的大君管辖,然后是英国人,尽管这里的税收轮替着流入不同主人的手中,风物却历久不变,寺庙居于城市中央,旁边是一株孟加拉菩提树,从中间劈分开几枝粗大的树桠;柱形的树影里,白须的老人沉浸在回忆中,低回不已。乳牛哞哞地叫着;女人走过棉花地到河边汲水,河水里泥浆混浊,缓缓流淌着,早已沉沉睡去。

失落 第十一章(2)

后来,盐碱滩上铺了铁轨,蒸汽火车来了,把这里的棉花运送到苏拉特和孟买的码头。铁路沿线出现了许多大房子,一座带有钟楼的法院维系着这崭新的欣欣向荣的时代。大街上各色人等摩肩接踵:印度教徒、基督徒、耆那教徒、穆斯林、小职员、士兵、部落女人。市场上,店主们栖身在他们鸽子笼一样的商店里,买卖却一直做到了神户、巴拿马、太子港、上海、马尼拉,当然货也卖给一些小得容不下身的货摊,屋顶上盖着白铁皮,坐牛拉的车要好多天才到。就在当地的市场里,杰姆拜伊的父亲做着小生意,摊位设在一个糖果店铺延伸出来的低矮的女儿墙上,他专门帮人在法庭上造伪证。(谁能想到多年以后他的儿子会成为一名法官呢?)

每天清晨天还没亮,杰姆拜伊的妈妈就把他摇醒,该温习功课了。

“不要,求你啦,再睡会儿,就一会儿,”他在床上拧来扭去,闭着眼睛,不一会就能再睡过去。母亲是黑漆漆的庭院里的一个幽灵,将冰冷的井水泼向他隐形的自我,她那农妇的有力的手腕挥动着,恶狠狠地擦洗他,用油揉搓他的头发,他知道这是为了促进大脑发育,可感觉就像是要把脑仁搓出来。

杰姆总是给喂得过饱。每天先是一大杯鲜奶,上面黄澄澄地结着一层油脂。妈妈拿着杯子递到他嘴边,直到喝光了才放下,这时他像头重新浮出海面的鲸鱼,大大地喘一口气。胃里塞满了奶油,脑子里装满学习,脖子上挂了个小布袋,里面放着樟脑丸驱避病魔;浑身上下都给念了咒,脑门上用大拇指印了红的黄的吉祥痣。他坐在父亲的自行车后座上去了学校。

杰姆十四岁的时候在班上排名第一,校长麦克库先生把他父亲叫来,建议他儿子参加本地律师资格考试,这样他就可以在地方法院里找到工作。“聪明的孩子……他有可能到高级法院工作呢!”

父亲走出学校,忖量着,如果他真能办到,他就能走得更远。他自己可以做官,不是吗?

他的儿子有可能,可能,一定能!父亲在法庭等级制度的最底层,一个洋洋得意的司法体系的捣乱者,儿子则坐在父亲对面的位置上。他也许是地方司法行政长官或高级法

院法官。在炎炎夏日里,黝黑的脸上顶着可笑的白色假发,他砸下手中的锤子,裁断一桩桩伪证操纵的案例。父亲在下面,儿子在上面,他们将掌控司法,由上至下。

他和杰姆拜伊分享这梦想。简直像童话故事一样,太棒了,父子俩兴奋不已,也许是因为这梦轻飘飘地直飞云霄,不再受逻辑控制,它开始有了形状,感知到压力。要不是他们的极度天真,父子俩很可能一败涂地;要是分析过逻辑可能性而选择了低一点的目标,他们就绝不会获得成功。

在内务部工作的印度人额定数是百分之五十,这数额从未招满,甚至都没有接近过。高级职位空缺,高级职位空缺。低级职位却一向没有空缺。

杰姆拜伊获得奖学金进入会督学院念书,之后乘坐斯特拉斯内弗号前往剑桥。回国后,作为内务部的成员,他被分配到乌塔普拉德什邦的某地工作,远离家乡。

“那时候有好多佣人,”厨子对赛伊说。“当然啦,现在只有我一个。”他十岁就开始干活了,薪水数额只有年龄的一半——五卢比,那时他在一家俱乐部的厨房里做最低等的杂役,